我的高考志愿是爸妈决定的,生活也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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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孩子无所不管,像直升机在孩子上空盘旋,随时准备介入孩子的一切:日常生活、考试升学、求职恋爱……这类家长被称为“直升机父母”。
高考填报志愿时,王晶晶觉得仿佛全家人都与自己为敌。
由于发挥失利,她的分数只比一本分数线高两分。王晶晶不甘心想复读,爸爸却不同意,“复读结果未必好,我找人帮你选个合适的学校”。王晶晶尝试抗争,把自己锁在房间3天不吃不喝,爸爸把家里所有的亲戚都叫来劝说,对她进行电话“轰炸”。最后,王晶晶妥协了。
妥协后,她选择“摆烂”,任凭父亲为自己选择所谓“好”的学校和专业。“我对他说,学校你随便填,专业也随便填,我没有任何想法”。
从小到大,父母对王晶晶有两条铁律:学习好,禁止早恋。在满足这两点的前提下,王晶晶完全不用做家务,生活被照顾得特别周到,“只需要好好学习,其他不用管”。“一方面,他们觉得我不能干家务,另一方面,我享受这些的前提是必须符合他们的期望。”王晶晶觉得,自己在父母面前永远在“扮演”一个乖女儿,一举一动都在父母的监控之下。
对孩子无所不管,像直升机在孩子上空盘旋,随时准备介入孩子的一切:日常生活、考试升学、求职恋爱……这类家长被称为“直升机父母”。
早在20世纪70年代,心理学家海姆·吉诺特在《父母与青少年》一书中提出“直升机父母”(Helicopter Parents)的概念。半个世纪过去,这类父母依旧常见。很多“为你好”,实际上却给子女戴上了“爱的枷锁”。
每到重大节点,我的人生方向就被父母掌握
刘然一直觉得,自己的人生轨迹不被自己掌握,而在父母手中。
文理分科时,爸爸对他说:“男生就该学理科,学了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”尽管文科成绩比理科好,刘然还是放下了自己从小喜欢的地理,绚烂的星空和有趣的地形图从此成为鲜少有空触碰的业余爱好。
高考填志愿时,爸妈研究了半天告诉他:“计算机专业前景光明,有利于将来出国找工作。”当时对未来还没有太多规划的刘然填上了港校的提前批志愿,并顺利被计算机科学专业录取。“内心想当一名地理老师的呐喊被现实逐渐淹没,在前途面前,孩子并没有和家长对抗的资本。”
刘然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眼中的乖孩子。等到真正去了香港、读了计算机,刘然才意识到一味顺从父母安排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:自己对父母选择的“好专业”完全不“感冒”,以至于上课盯着课件发呆,刘然一度陷入煎熬的境地。
高考、读研、求职、找对象,每到重大人生节点,孩子总少不了和家长讨论。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”刚和女儿就职业规划争执了一场的妈妈陈淑萍很不解。就读于中文系的女儿未来想当老师,但从事了近30年教师工作的陈淑萍并不希望孩子走自己的老路,想让她考公务员。“当老师累,操心。她性格文静又单纯,当了老师还不得被学生欺负死,坐办公室多舒服。”
对于“直升机父母”的说法,陈淑萍有些不赞同:“孩子从出生到成长,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父母,最懂她的也是父母。现代社会竞争激烈,我也是希望她未来过得稳定又舒坦。父母这样做,难道不是出于对孩子未来的负责吗?”
“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。”“爸妈比你有经验,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。”北师大珠海分校教育学院副教授高艳发现,父母总会觉得孩子小,“自己理应告诉他怎么做”。但实际上,面对填志愿等重大人生抉择,父母和孩子都处于“盲人摸象”状态。
专业“好”与“不好”,父母大多以自己既有经验进行衡量。但时代发展变化飞快,拿以往几十年前的经验给孩子的未来几十年铺路,本身是一个悖论。即便根据当下最新经验,也未必全面。“关于到底走什么样的路是好的,孩子摸到了‘鼻子’,父母摸到了‘耳朵’,双方各执一词,都觉得自己是对的,但实际上可能都不全面、不充分。”
高艳认为,无论父母还是孩子都要认识到自己的看法是片面的。例如高考报志愿,预测一个专业未来发展趋势是非常复杂且艰巨的任务,需要双方一起探索“大象长什么样”、了解专业是什么,搜集相对全面的信息,一起说理由、做决策。专业的选择一定要在尊重孩子喜好的前提下,再考虑外部环境需求。
“如果最后还是有分歧,父母也一定要放手给孩子自己作决定。”高艳指出,孩子总有一天要学会自己作决定。如果父母一直替他做,他就不会有这个能力。就算做错了,他也学到了教训。
“把高考报志愿当成人生决策练习。当然高考很重要,但是相比一辈子,这才是刚刚开始。父母不能陪孩子一辈子,未来还有更多重大人生决策需要他自己决定。”
父母的电话铃声在我的生活上空盘旋
除了重大人生节点,父母的“关心”还渗透进日常生活的每一天。
在心心念念许久的五月天演唱会现场,吴雪薇没能开心起来。刚抵达会场时,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,“你在哪儿?和谁一起去的?在外面不要待太晚,结束了赶紧回来……”接到电话的一瞬间,吴雪薇的美好心情瞬间瓦解。
演唱会当天,吴雪薇就和妈妈说过自己要看演唱会,有一段时间没能回复她。但只要吴雪薇没及时回复微信,妈妈就会开始疯狂打电话。“如果我没接到电话,她就会觉得只有两种情况,要么我手机丢了,要么我出事了。”吴雪薇耐着性子回复妈妈在看演唱会,网络信号不好,但手机依旧响个不停。演唱会结束后,手机上已有8个未接来电,还有一长串未读微信。吴雪薇觉得,束缚与压迫感扑面而来。
这种束缚几乎贯穿着吴雪薇的成长。小时候去闺蜜家玩,妈妈会要求拿到闺蜜电话,“联系不上你,我就问你闺蜜,确保你俩安全”。工作后,吴雪薇曾因为做项目出差3天,妈妈还想获得项目负责人的电话,吴雪薇很无奈:“妈妈你不要这样,那是我的领导。”
吴雪薇从小身体不好,童年几乎都在医院度过,因此妈妈对她照顾得非常周全。高中时,妈妈特意换到吴雪薇所在的学校工作,方便照顾她。大学里,吴雪薇的被子常常跨省寄回家给妈妈清洗,衣服也是妈妈按照季节分批次寄过来。“她怕我的被子晾在外面被别人偷了,也害怕衣服被我洗坏了。”
大三时,由于学习压力大,吴雪薇感冒发烧,电话时和妈妈说“我好难受”,妈妈紧张担心得一晚上没合眼,甚至想连夜赶到吴雪薇所在的城市照顾她。吴雪薇很无奈,“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心里我永远在糟蹋自己的身体”。
到了研究生毕业找工作时,妈妈开始担忧。“她觉得我去陌生城市工作,一个人没有办法好好照顾自己,甚至让我放弃别的城市的面试机会。”这让吴雪薇觉得,妈妈在潜意识里是不信任自己的,“她不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,她甚至不愿意相信我已经长大了,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一个小孩子。”
“对于习惯了背负孩子前行、视子女为自身一部分的中国父母来说,要接受子女逐渐脱离家庭的过程,是一个极大的心理落差和观念挑战。”美国执业心理咨询师陈兑在其著作《走出原生家庭创伤》里写道。“直升机父母”的出发点都是对于孩子的爱,然而家庭是不断变化和调整的系统,在不同成长阶段有不同任务。从青春期开始,子女需要父母给到锻炼独立自主能力的机会。当子女成年,家庭最重要的任务是支持子女离开父母,开始自己的家庭成长周期,接纳亲子关系转变为平等的成年人亲子关系。
但许多父母难以完成这项转变,也无法达成“为你好”的目标。
高艳在任教过程中遇到过类似的“过度教养”案例,一个通过数学竞赛保送上大学的男生,开学后却不去上课、数学分数极低,衣服也常常脏兮兮的。高艳去找他聊,男生说自己有些抑郁、不想上学。“他的父母在生活中都很强势,把他照顾得也特别好。”过去的生活中每天一睁眼,牙膏都已经挤好、换洗衣服提前放在枕头边。“没有自由,连穿什么衣服都无法自己决定,非常窒息。”上大学后他发现自己非常无能,连洗衣服都做不好,便选择对自己的生活和学习“摆烂”。
“小到生活琐事,大到高考填志愿,如果父母总觉得孩子还小、做不好,不让他自己做,未来面对其他重大选择,更不知道如何是好。”高艳指出,过度教养的背后,其实是对孩子的不信任感。父母把孩子照顾得太好,实际却是在对孩子说:“你不行,你不可以,你需要依赖大人。”这会导致孩子的自我效能感弱、不自信,甚至贬低自己。“这是对父母的反抗,也是对自己的攻击。”
逃离“直升机父母”的漩涡
逃离“直升机父母”的漩涡并非易事。孩子逐渐拥有独立意志,追求自我的尝试时常与父母期盼发生碰撞,却往往困于孝道与父母权威。
为了让吴雪薇留在省内工作,妈妈给出了很诱人的条件——帮她买房减轻压力、提供当地的人脉资源、介绍优秀相亲对象……妈妈甚至哭着对她说:“我求求你不要这样,不要离妈妈太远,我现在就特别后悔当时离你姥姥太远了。”
吴雪薇非常纠结,很害怕自己的行为让父母伤心,但同时她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能接受,“如果我留在本地的话,我一辈子都逃不出他们的控制,包括我的感情都没办法由自己做主”。
“对于孩子而言,面对父母的控制常常是无力反抗的。”高艳认为,如果父母自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问题、缺乏外部支持,孩子很难摆脱父母的掌控。“或许要等孩子足够大,可以离开父母、离开家,有机会锻炼自己,学会独立处理更多问题,才能慢慢脱离父母的过度保护。”
纪伯伦曾在《致孩子》中写道:“你的孩子,其实不是你的孩子,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,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,却非因你而来,他们在你身边,却并不属于你。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,却不是你的想法,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思想。”
如何不“以爱之名”绑架孩子?高艳认为,首先父母自身需要警醒,将孩子作为一个独立、平等的人看待,而不是自己的所有物。其次,孩子可以试着和父母沟通。
“不是和父母闹,谁胳膊粗谁胜利。而是多向父母展示和证明:你在某个方面知道的内容比他们多,让父母看到你解决问题的思路和能力。可能他们一时半会儿改不了,但如果他们真正为你好,会听你的。”
反复考虑下,吴雪薇下定决心去深圳,把所有本地的offer全部拒掉,只留一个后路。她还和妈妈进行了一场长谈,讲了自己对未来的详细规划。“我还和她说,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深圳吗?我现在不是一个小孩,我是个成年人,有自己作选择的权利,有自己职业发展的想法。我很感激妈妈对我的爱,我也很爱你,但我不想一辈子都在你的帮助下过。好多人说我是妈宝女,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是妈宝女,你要相信我能照顾好我自己。”最终,妈妈同意了。
吴雪薇觉得,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孩子,可能从小就是被父母一直托举着长大的孩子,父母不会轻易改变,需要孩子有足够的决心挣脱这个环境。“我只有远离他们,他们对我的束缚才能少一些,我自己能够更加清楚地看清这个世界。虽然它可能是丑陋的,但是你必须自己经历过,这样才是属于自己的人生。”
吴雪薇到达深圳的那天,正下着小雨。她独自坐了7个小时高铁,走出车站的瞬间几乎要开心得蹦起来。“当我呼吸到深圳的第一口空气的时候,觉得空气都是自由的,我终于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了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除高艳外均为化名)
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余冰玥 来源:中国青年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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